悲痛,在办完母亲的丧事之后,如同大海里的潮水,一层层一叠叠地反复卷来,似乎想要吞噬整个海岸。
真的很累,很悲伤,眼皮都不想睁一下。而我不愿意睡觉,内心深处好怀念好期待能够像婴儿一样被母亲抱在怀里,那是怎样的温暖与庇护呢。在失去母亲之际,这种想要被保护的感觉是如此强烈,教我如何不泪流满面。
出殡前一晚,为母亲行“顶供礼”时,我接到司仪递来的一小碟蒜汁,联想到母亲一生平凡而琐碎的操劳,想到她虽然身单力薄,却是全心全意任劳任怨地为儿女操劳,怎么能不让我悲从心起,泪如雨下呢。
从母亲断气,到送母亲去火化,我都用“得到解脱了”来安慰自己和姐姐。母亲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,我们几个姐弟也不用再为她受累了,所以那里并不怎么悲伤。然而就在为母亲的骨灰入殓那一刻,我才仿佛感觉到永远都见不到母亲了。在她在我身边的时候,我可以吃她做的饭,不满意她时,还可以冲她发火;在她生病时,我可以老家看她。可是从今之后,我还能见到她吗?还能够跟她说话吗?
跪在母亲的灵前,看到前来吊唁的亲朋脸上庄重的神情,更让我清醒地意识到,我再也没有妈妈了。我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,现在似乎觉得更像是被母亲抛弃了。一直以来,我都是在以儿子的身份来向母亲索求,把母亲当作一个角色对待。现在内心,更像退行到了婴儿的状态,好想被母亲抱在怀里,好害怕失去庇护,内心充满了愤怒、感伤,也充满了自责与悲痛。
去年八月,母亲在医院里与死神擦肩而过。回到老家之后,在轮椅和床上,插着引流袋度,母亲又过了半年多的时光。母亲多次说:“真不赖,几个子女都尽心了。”回想起母亲的话,又让我感慨万千。其实,她回到老家这半年,其实是不愿意在离去后,给她的儿女们留下什么遗憾。
那时,我在深圳琳达老师的心理课程助教。中途我得到母亲病了的消息,心里就乱了方寸,但又不能马上脱身。等我赶回来到医院里时,看到母亲身上插满了医用管子和仪器,叫她了半天也不说话。医生催促我们快点出院,因为生命特征已经衰弱。我看着几乎没有了气息的母亲,内心强烈地希望她复醒过来。作为儿子,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作一个需要照顾的人去对待过,而今她怎么可以离我而去?
我盘腿坐在母亲的病床上静坐,默默祈祷,那怕再让她的六个儿女每人再伺候她一个月也好。果然,到后半夜,母亲有了点动静,我叫她开始有了回应。我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,对母亲说:“我以为你再也不跟我说话了呢。”她说:“你是我孩子啊,又不是对我老赖,咋会不跟你说最后一句话就走呢。”然后,我鼓励她坚强地撑下去,她答应了,之后她竟然奇迹般地从死神眼皮底下逃了出来。
母亲苏醒过来之后,说想要回到老家去。我明白,她想要为自己找到归属和最后的落脚之地。母亲八岁时,我外婆病死在逃荒途中。十多岁时,我外公又撒手西去。后来为了活命,嫁给我父亲。可是,二十四年前父亲被病魔夺去了生命。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,总是弃她而去。父亲是照顾她的人,听母亲说,父亲待她很好。我记得父亲在弥留之际,虽然极其痛苦,却久久不肯咽下最后那口气,直到我允诺替他照顾好母亲和弟弟。弟弟成家之后,母亲随我来到县城生活,渐渐就把我这个儿子的家当成自己的归宿了。
可是,前几年,我想要到外地去做事,就把母亲送到三个姐姐家轮流居住。当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母亲已经到了晚年呢?怎么就没有懂得她一生都极其渴望有个依靠的人呢?在传统观念里,女儿出嫁了,就是客,母亲住在我姐姐家,是极不自在的,她觉得在女儿家里不是正经事儿。尤其是她身体一天不比一天,就越来越害怕老死在我姐姐的家里。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,她再次提出要回到老家去安住,我说什么也不能再拒绝她了!
老家弟弟那里,楼下有间车库。母亲以前也曾经提出过想要单独居住在那里,但考虑到她需要身边有人照顾,当时没有允诺她。现在,我们姐弟商议在车库里为母亲安家,几个姐姐在那里轮流照顾她,母亲很是高兴。回到老家之后,我决定放下手头的事情,来陪伴母亲最后的日子。我手推着轮椅在村里四处转悠,陪她说说话。乡亲邻居都热情地跟母亲打招呼,夸我是个孝顺的孩子,说母亲有福气。母亲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,心安了,药也停了,吃饭也正常了。母亲满意地说:“真不赖了,能回到老家里,您姐几个又照顾我真好。”
看到母亲一脸的满足,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。只是满足了她一个小小的愿望,她就会那么心满意足。母亲这样的角色,似乎永远都是个给予者。而我这个做儿子的,在母亲面前似乎永远都是个孩子,总是希望母亲给予更多的理解与照顾,有时稍有不满意,还会冲母亲发脾气。记得有段时间母亲做饭,总是把各种菜放在一起煮,我发了很大的火,当时母亲一脸的迷茫和内疚,似乎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做错事。现在才知道,那时她已经开始衰老了,心不够用了。那时怎么就没有意识到母亲已经老了,而是到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了呢?现在想来,母亲在姐姐家里住时,内心是多么的不情愿,可她为了不耽误自己孩子的正事儿,硬是苦撑了两年多。
母亲临终的前几天,曾经一度神志不清。那时,我问她认不认得我,她说觉得面熟。后来,又说糊话说不要把她丢在外面,想要回家。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,说:“现在就是在家里啊,你已经回到家里半年多了,还不相信?”母亲讪笑了下,冲我说:“你给我找个安心睡觉的地方就行了。”你说:“你放心吧,这个屋子就是家。”她四处瞅瞅了瞅,然后像困乏了似的闭上眼睛睡着了。我想,如果不是母亲又给予了最后半年的机会,那将会是怎样的遗憾呢,对我?
毕竟母亲最后给予了我弥补的机会。可是,从医院时回到都老家一段时间之后,每每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,我内心是那么地无奈和无助,然后腰椎就疼痛起来,潜意识里用生病的方式来躲避对母亲的照顾。母亲看我痛苦的样子说,再心疼她,她也是将死之人了,要我好好地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好。关键时刻,母亲的爱,还是比我对她的爱多一些。
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,那次我陪母亲进入到村里的那个寺庙里。母亲平素里也偶尔念经,我说要为母亲读了一部《金刚经》,求佛保佑她。母亲一脸的欣慰,虽然没有读到一半她就体力不支了,但她显然找到了精神上的支撑。从寺庙师傅那里,她接受了生老病死之不可抗拒,接受了生命中的苦难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她的内心更是安静坦然了很多,也常常念叨阿弥陀佛。
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,我赶到她的床前叫她时,她已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哼啊之声。我冲她笑笑,她的眼睛和脸上也露出宽慰的笑意,然后连打了几个哈欠。神情没有痛苦之色,倒像是一个非常劳累想要休息的老人。我轻声地说,你安心睡吧。我和姐姐弟弟都默默地站在她的床边,从内心里感谢她对我们的付出,也接受她的有限;同时也请她接受儿女们对她的爱与有限。最后,她安详地熟睡了过去。
农历正月十八,母亲永远地睡着了。从医院里回来,刚刚六个月余。而她离去的日子也正好过罢年和十六,天气不冷不热。乡邻说,母亲内心是极清楚的,即不拖累她的儿女,也不留下什么遗憾。可我心中呢?我不知道有没有遗憾。
我们姐弟为母亲举行了简朴而隆重的葬礼,以此表达对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的衷心感谢!此间还把父亲的遗骨请回老家,随母亲一起出殡,也以此祝福我的父亲母亲相恤相惜。
再见了,我苦命的母亲。我知道此去一别,将永无相见,但爱不会消失。母亲,我能为您做的很少,只想再为您读部佛经,愿您得安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