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19世纪的诗人,其地位介于神甫和医生之间,既崇高又脆弱。”——弗里德里希·希尔在他的《欧洲思想史》一书中这样讲过。如若照此推算,作为医生兼作家的渡边淳一,大概离神甫已经非常近了。翻检历史,由医生转行进入文艺创作领域的还真不少。中国近现代熟知的有鲁迅,西方还有弗洛伊德、阿德勒、荣格等一帮心理学领域的牛人。这些人“不仅是医生,又带点诗人和灵性布道师的味道”。弗里德里希·希尔给出的评价还是非常高的。
能与死亡顽强对抗的,只有爱
“在这世上,生命要保持永恒,爱情要保持纯洁,最完美的表现,除了死,别无他法。”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曾留下名言。数百年后,聚焦这个主题,渡边淳一写下多部充满张力与威胁感的情爱小说。从早期《化妆》到后来《爱的流刑地》,“死”成了主人公的宿命:《失乐园》中,久木与凛子赤裸相拥,服毒而死;《爱的流刑地》里,高潮中的冬香被村尾掐断了脖子……
死,对渡边而言并不陌生,初恋就已烙下这如谜的印记。“我曾经爱过一个人,想更多更多地爱她的时候,我会突然感觉到一种近乎于死亡的不安。”渡边淳一在描述自己情感的时候,带着浓烈的美感。这样的美感来源于爱情与死亡同时抵达的悲壮。
电影《失乐园》上映后,很多观众对于主人公为何会终结自己的生命表示不理解。对此,渡边淳一解释为死亡是爱的永恒主题,“我在医院看到的死并不浪漫,从死的那刻起,人的肉体就开始腐化,一切变得荡然无存。正因为生命的终点如此残忍,所以,有生之年,人们才会积聚所有能量,不顾一切,疯狂去爱。”他希望在《失乐园》中爱能够冲破一切,男女主人公的殉情,是一种巅峰的爱,死亡是肉体的消失,精神上的爱却达到了极致。
渡边不是唯一一个将死亡与爱情联系在一起的人,但十年的从医生涯,无疑对死亡有着更加深刻的解读。“死对于人类来说是最大的恐怖,能与其顽强对抗的,只有爱。”对那些生命正在一点点抽离的病人来讲,再没有什么,能比身边爱人紧握着的双手,带来更大的安慰了。彼时的渡边淳一,就以医生的角色立在病床边。或许自那时,就注定他将把绚烂的死亡作为爱情最完美的结局。
原来,死亡才是那最好的结局?
人们对渡边提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,书中的人那么相爱,两人为何不结婚呢?这个日本作家想了想还是审慎又抱歉地回答说:正因为相爱所以才不。他以笃定又歉意的微笑,隔阂了按统一道德标准和结局定成败的通俗爱情写作观。很难会有人读完《失乐园》之后不去喃喃地回想,久木和凛子如果不双双自杀,在现实世界中到底有没有其他出路呢?也许是有的。
不过,当年《失乐园》连载时不断有报刊问他:“这两人最后会怎样?”对这个提问渡边总是一句话:“一定会有个好结局的。”连载完毕时,读者最后读到了图穷匕现的双双陈尸。在渡边的笔下,《失乐园》被观念成一种非常稀有但很有力量的爱。而到达这极致的爱,没有比死这件事更纯粹更清朗的了。
在渡边看来,如果两人欢爱的结果是最后在一起,过着一种平淡无奇的生活,或者成了一对时有争吵、常有翻脸的世俗夫妻,那这极致的爱而引发的性爱,就将失去它的全部意义,或者这种性爱将不堪忍受世俗之重而变得猥琐。所以小说中两个人最后选择以最纯粹的方式完成极致的爱,那就是死亡。
对于《失乐园》中著名的殉情桥段,渡边在接受访谈时也说的非常坦白。他讲:“我在人生的某一个年龄阶段非常想追求这种极致的爱,但是由于家庭责任等周围的压力,还有我本身没有勇气等原因,我没有走到死的这一步,但是我有过这种心境,所以我把当时软弱、没有自信的那一面通过小说反映出来。”也可谓剖心挖肝了。
“如果你爱我的话,就请把我掐死吧”
渡边说过,男人总是渴望成为女人的第一个男人,而女人则希望能够成为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。这就道出了男女在体验情色上的差异。渡边2006年推出的情色之作《爱的流刑地》,就是渡边试图对这种差异作出解构的一种努力。
小说写一位上了岁数的小说家村尾菊治,喜欢上读他作品的入江冬香。三十多岁的冬香是一位已婚少妇。他们第一次幽会是在八层楼的宾馆,可以从窗口俯瞰整个京都。已经下起了毛毛雨,京都的街道被蒙蒙烟雨打湿了。即将到来的情色二人世界,天气若是太晴朗,便了无情趣,秘密幽会恐怕以阴天或雨天最为合适。
一次次的情事,一次次的高潮,一次次的最新体验,冬香也由最初的提心吊胆变得越来越大胆。在她生日那天两人来到箱根偷情。在他们激情交缠冲向高潮的那一刻,冬香突然向菊治提出“如果你爱我的话,就请把我掐死吧”的要求。冬香说完,菊治的手伸向了她的脖颈。不过就在冬香快要断气的一刹那,菊治松开了双手。“杀了我吧?我幸福的直想死!”冬香的这句话成了菊治心中的一个魔咒,每次菊治以最直接的方式爱对方的时候,冬香的心中就会升起赴死的激情,一次比一次清晰,一次比一次强烈,越陷越深。
就在这天晚上,冬香在达到高潮后感到前所未有地激情难耐,又一次让菊治掐死她;而这一次,菊治也被冬香的忘情感染,伸出因激动而颤抖的手,伸向冬香那白皙滑腻的脖颈,一点一点用力……
不伦之爱才是纯爱,纯爱是需要献身的?
对于小说中的“婚外恋”,渡边语出惊人,他说他笔下的“不伦”之恋,都是纯爱。因为平常“日本人结婚,要房子、要家庭、要门当户对,要有很多附加条件”。但是“婚外恋,就是结婚之后遇到喜欢的异性,完全是因为性和爱的吸引”,这就是“纯爱”。今日听起来,这一观点是否也令人讶异呢?
原来,不伦之爱才是纯爱,而纯爱是要献身的。从肉体到精神,从精神再到肉体,这种升华的过程,是不是就是成年人纯爱的方程式?在渡边看来,爱和性达到最高潮时死亡,是很美好的。它不同与情死,也不同于情杀。这是让爱留住,让高峰体验留住的最完美的方式。
渡边淳一试图解明的是:如果说男人的情欲只是偏向好色的话,而女人的情欲一旦开启那道“最爽”之门,是所有男人在性爱中无法体验到的。和丈夫做爱,女人只有自然反应的性快感;与情人偷情时,女人是用身体和心一起做爱,是情欲的彻底撩动和最完美的表现。法国思想家乔治·巴塔耶曾写下:“情欲是人将死之前高涨的生命力。”而渡边的小说则对这句话作了可重复的验证。
天下最好的东西往往与最坏的东西相似。纯爱与情色:一个是无心,一个是刻意,完全的异质,但日本人则能异质相容。于是诞生了适合他们风土的,我们看起来有点另类的情色文化。这就有点像轻舟从雾袋中穿过,到了湖边,才看见那么一条细痕。或者干脆说:午夜,曲倦灯残,星星自散。
并非为了诱惑读者才描写性爱的场面
渡边最著名的口头禅就是“喜欢女人”。那么,他的前列腺癌与“情爱”与“女人”是否有关?这当然不得而知。但是他说过这样的话,写男女情爱小说,需要有健康的身体。因为只有健康的身体,才能随人物冲动而冲动,随情节高潮而高潮。
把描写爱和死亡视为永恒孪生体的渡边淳一,依旧被世人敦实直白地分类为情色作家。作家本人倒也乐意接受,毕竟出版业流行贴一个简单的商业标签,这是一种最简单快捷的人工智能作家分类。但,当有的情色作家在情欲字海中进行着感官式狂欢时,渡边淳一则一边让主角做爱,一边以整形外科医生的目光记录旁观。然后他把笔插进兜袋,拉上床前帘幕,让笔下的主角遁入黑暗。
谁若贪恋血脉贲张的情欲描写,只会在渡边淳一的情色黑洞里得到毛骨悚然的高潮。渡边淳一笔下的性爱描写不过是失乐园里那条蛊惑人的蛇罢了,蛊惑读者上钩打开以为可窥视床帷的一扇门,走近看见的却是快感极致之中的恐惧和幽暗中接近死亡的一面。他追求性爱描写的纯粹、干净和深刻,并以精于此描写术的精确而被津津乐道。
对于小说中的情爱描写,渡边就曾有说:“我不是为了诱惑读者才描写性爱的场面,而是为了让读者感受到性爱恐怖、可怕的层面,因为它甚至能让人产生死的愿望。《失乐园》中的性爱便包含了两个层面:一个是欢愉感,一个是罪恶感。这两种感受都是非常极致的,而且都埋藏在人体的深层。”渡边如是说,至于读者能否领略到两个层面的意义,就因人而异了。
描写情色就能畅销?畅销的推手!
毫无疑问,渡边在日本是一位畅销书作家。人们或许将他的畅销归功于情爱与情色的描写。确实从情色描写的角度来看,渡边的情爱小说与官能小说有一致的地方。就是极尽能事地将性交描写得再新颖些,再出奇些,再激烈些。读《失乐园》,读《爱的流刑地》,读《紫阳花日记》,甚至读历史小说《天上红莲》,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来自情色的刺激与兴奋。以致他的《失乐园》刚出中译本时,被删去所谓涉“黄”的三万字。
问题是小说描写情爱与色情就能畅销?不见得。日本每年要出版很多的官能小说,但很难有畅销的记录。日本读者对这类小说的兴趣似乎也不是很大。所以问题还是在于要有一种哲学,要有一种观念上的关照。这才是畅销的推手。那么渡边的小说暗地里涌动了一种怎样的观念呢?我们注意到他的作品总是放置于感伤与无常这个大主题之下。
岛国人的感受性来自于景色怡人的四季。但今日里还轰轰烈烈的樱花,明日就飘洒如泥了。生出的自然是一股感伤的情绪。既然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,既然一切都是无常难测的,那么在感伤与无常之间,如何捕捉现实当下的人生快乐呢?
色香终散尽,人生本无常。这是岛国人才有的思维定向。因此在渡边的笔下,生与死,性与爱,青春与老迈的描述,实际上就是感伤与无常的文学化和人物化。
后记:
老实说吧,查阅了N多的资料,方才整合出这些个文字,但我仍不喜欢他的每一本小说,也不喜欢那些清纯狂野的佳人,一如作家叶倾城写下的:“她们等待男人的开启,像躺在手术台上等待宰割的一具具女体——只有体,没有灵;她们在床第间的疯狂与顺从,又像在上演一出出给男人们看的成人爱情动作片。”到最后的死亡,简直就在为“红颜薄命”下注脚,像在说:女子应该在变老变丑之前死去,方是永恒。
健康生活,美好地相爱,是人间主流。而半死不活地苟存世上,难得爱一次,像流浪儿唯一一次吃个饱,随即就撑死,才是不太美观的景物呢。